天已黑尽,星星爬上了天空,门子肚子已咕隆叫着,该回家了,女儿的饭早该做好了,门子向窑子里添了一铲煤粑,拍了拍手,顺手把铲子递给泥巴,“我回去了”。泥巴接过铲子,守着窑上的活,也守着夜。
门子回到屋头,屋子里黑咕咙咚,冷清得只有蟋蟀在嗞嗞叫,灶头上凉凉的,不见饮烟。怪事了,平时,女儿杏叶早就坐在摆饭菜的桌前等他回来,“杏叶、杏叶”的喊了两声也不见应答, 病了?中午送饭都好好的呀。哦,累了睡了?他点上煤油灯,顺着光亮,走到女儿房间门口,咋, 门开着,女儿睡觉都会关着门,不会这么大意吧, 这女大避父的道理门子晓得。可是今天晚上是啷格了,饭不做,人也不在,肯定不对头,门子有点着急了,奔出门,先去坎上女儿她叔家问问, 杏叶的堂妹在屋,说擦黑时见她匆匆地朝地质队住地方向去了。
前年春天,一机场来到双杏垭矿区打钻,几个孔位都在门子烧窑子附近,一来二去的认识三班长,这几天传出他们要搬走的消息,他徒弟泥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,手舞足蹈的,兴奋不已。门子搞不清楚泥巴为啥这么高兴,女儿杏叶却愁眉苦脸,脸上不见了笑容。这次一机场搬家跟往常不同,那是要离开双杏垭,到很远的地方打钻, 不过门子从三班长那里隐隐约约晓得一点,就是杏叶与二奎的事,他一拍脑壳,杏叶说不定是找那个小子去了,怪不得刚才泥巴又闷闷不乐,还沉着脸。
泥巴是看见杏叶朝机场去了。
二奎是一机场的钻工。杏叶是去机场找他去了,一机场要搬走的消息是泥巴告诉她的,为这, 泥巴还偷偷地高兴了好一阵,以为这下好了,杏叶肯定不会跟着去的,当泥巴知道杏叶去找二奎, 连饭都顾不上煮,泥巴他慌了,失望了。
泥巴家在锯齿山,距双杏垭二十多里,山大家也穷。十四岁时,父亲送到门子窖上拜师学烧水银,这一学就是六年。烧水银的窑子建在矿洞边,方便取料,饭由家里人送,杏叶每天煮两顿饭,中午送,下午回家吃。
在那峭崛不羁的锯齿山下,三面环山的山峦里,群山环绕,又峰回路转,形成孤单独立的浅浅山包,山包中形成一块百多亩宽的坝子,坝子中央生长着两棵百年银杏树,这就是双杏垭。寨子就围着树子层层而建。离树几丈处,一条溪流从石缝隙里流出,绕着银杏树转了个圈,然后穿过寨子,在垭口处迭入深谷,形成几丈高的瀑布, 最后泻入幽深莫测的偏岩塘里。
杏叶出生长大在双杏垭,立春刚过就满十八岁了,细细的腰杆,鼓鼓的胸脯,两条锈人的大辫子垂在腰际,一件蜡色对襟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她腰身,一条青色土布裤子,衬托出她婀娜多姿的身段,十里八村上,她是公认的最美山姑。小伙子们踏破了她家门坎,却没有一个让她看上。前年,她爹做主把杏叶放给了他徒弟,泥巴当然是笑得合不拢嘴,杏叶却有她的想法,对泥巴不冷不热的。这不,泥巴狼吞虎咽地扒完中午剩下的饭,苞谷沙沙饭,就着那酸菜汤,才能顺汤顺水的下肚,泥巴觉得好吃是好吃,就是差点油水。
泥巴只是门子的徒弟,当初来时啥也没条件, 就是学烧水银手艺,那时的泥巴也不敢有奢望, 只想学好手艺,有朝一日自己也当上师傅。至于杏叶,她是师傅的女儿,小他两岁,送饭时喊他一声泥巴哥而已,泥巴不敢有非份之想。可是一次杏叶给泥巴包扎伤口时,少女细腻的手摸捏着他,近距离的,那女性的气息扑面而来,搅动着泥巴的心,那心咚咚直跳,身体涌动一股热流, 男人的荷尔蒙大有暴发之势,从此,他对女人有了欲望,这是泥巴青春萌动的开始,不知咋的, 泥巴暗地里喜欢上了杏叶。
门子不见女儿,从后阳沟屋檐下扯出一根亮杆,点上亮杆就朝一机场急忙走去,他要去把女儿喊回来。
杏叶是找二奎去了。夜幕中,一机场住地席子房背后的苞谷地里,两个影子保持着几步距离, 地里的苞谷早已摘了,剩下干枯的杆横七竖八的立在地里,风吹过发出哗哗响,杏叶眼泪簌簌, 不时地用手帕擦着泪,一条辫子在胸前,手搓着辫梢,沉默无语。
前几天,三班长就告诉大家,等打完这个孔, 一机场就撤出双杏垭矿区,到新矿区会战,一说是到猫清矿区,又说是到谷平矿,实际上对于之前的二奎来说,去哪里他都无所谓,可是自从认识杏叶姑娘后,这种态度就改变了,故土难离似的,有她了,男女之情,恋恋不舍呀。带她走, 他还差点勇气和信心,杏叶的父亲是一道关,这道关如高高的锯齿山那么难越,那次雨中相遇, 造就了他们的缘分,岁月的积攒,他们悄悄地好上了,山野的花朵,山谷的煦风,孕育了情愫。但是如今面临分别,这分别来得之快,使他措手不及。二奎暗自埋怨,当初为啥不考虑周全一点, 或者理智一点,拒绝一下,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, 唉,恰恰爱上一个山姑,这可是 这个爱呀,真是让他欲罢不能。
认识杏叶,那是二奎一次赶场投上的缘,虽听说那窑子上烧水银的门子有个漂亮女儿,那只是传说。
杏叶从生下来就未见过她娘。生她时难产, 刚抬到寨口,母亲就生下了她,产后大出血,抬公社卫生院抢救半天,终因失血太多撒手人寰, 父亲抱着强褓中的女儿,茫然无泪,她婶娘的奶水将她喂大,因那银杏树下是出生地,取名杏叶。那是冬至后,杏叶纷纷飘落,铺垫着树下,黄黄的像金子一样铺洒在银杏树下,那个美呀,乡下人也能悟出来。
双杏垭是个土家寨子,两棵银杏树立在寨口, 据说有三百年了,树枝上挂满了红红的带子,没人取,年年增添,年久的退了色,才挂的红得耀眼,浅红艳红随风一吹,纷纷飘起来,那红红的似火炼般跃出,“飘”几里远都看得见。
一机场住地距双杏垭只有三里路,食堂敲钟吃饭的钟声也能听着。
三班长算是一机场的元老了,摸爬滚打了好几个矿区,这次孤军作战来到双杏垭矿区两年整, 机场每次拆迁用地都叫三班长去处理,算是件怪现象,按理说是支书、机长们的事,偏偏要三班长去办,这里有个故事可讲。那是刚搬来不久, 一天,正是三班长当班,见一群山民从双杏垭寨子里抬着什么出来,急匆匆地朝公社方向奔去。三班长见状,拉着一个山民问,说是一个姑娘, 肚子痛得上吐下泻,人软绵绵的走不动,送公社卫生院,三班长多少懂点医,估计是肠炎之类的, 可双杏垭距公社二十多里,那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吗?不如先到地质队医务室作个处理。三班长拦下病人担架,叫他们先送到一机场医务室,在医务室打了吊针,那姑娘缓过来,地质队医生诊断为急性肠炎,恰好被三班长说中了,地质队的医生还说,如果路途上颠簸震动会导致肠胃大出血,要控制住病情后再送医院。山民们信了,认为地质队的人神了,三班长瞬时出了名。几天后, 姑娘 病在地质队医务室缓解了,后来,那姑娘在医务室治愈了。这件事,感动了山民们,恰好, 他拉的那位山民就是门子,从此,当地百姓就只认三班长,三班长成了他们信赖的人。
三班长见了门子,指指屋后,又悄悄地贴在门子耳边说了几句,门子找了个岩心箱钉的板凳一屁股坐下,面朝三班长 :“你们真要走 ?”
“嗯。”三班长应了声。
父女俩回到双杏垭家里时,已是午夜。
门子把三班长走时塞的几个馒头从衣兜里拿出放在桌上,杏叶也把手上握着的一只馒头放在一起,他们都没有心思吃,馒头是三班长刚才给的,知道他们父女们饿着肚子,干了一天活的门子肚子早就饥肠辘辘,但他吃不下,想着女儿的事,几次想对女儿说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说啥呢,制止她,还是支持她,他都难以启齿。杏叶这时也怕父亲说什么,同样没有胃口吃东西。她知道父亲的心思,父亲原来是想她与泥巴成亲,将来招个上门女婿,自从地质队来了, 她的眼界开阔了许多,而那次岩腔的相遇,不经意撩动了她的心。
在从一机场回家的路上,女儿捧着父亲递给的馒头,那馒头还散发出淡淡的麦面味,若是平时早她就下肚了,今晚上没有胃口。她跟在父亲后面,那亮杆的火光忽暗忽明,仿佛在提醒父女俩,这人生的路也如眼前的路一样,有坎坷,也有平坦。回到家中,赶紧点上灯,杏叶知道父亲生着气,心里难受,她默默地进了自己房间。父亲沉默不语坐在火塘边,也在想着,女儿与地质队的二奎恋着,他能说什么,反对又有什么用? 怪谁,怪地质队吗?人家地质队的人个个都好, 那个二奎又不是他缠着女儿,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女儿。女儿大了,女大不留人,当初泥巴对女儿有意时,咋不给他们办了,可女儿那时才十四五岁,也不行呀。泥巴来当学徒,寨子里就有人觉得门子将来会把杏叶放给他,门子自己也有这个想法,虽说是有个大儿子,前几年跟他幺叔去了新疆,可一去音信杳无,不知死活,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了,召个女婿上门,将来有个依靠。
在房间里的杏叶开门出来,见父亲还坐在火塘边,三班长送的馒头放在锅里蒸了蒸,煮了锅酸菜汤,端在父亲面前。门子吃了一个馒头喝一碗汤,杏叶给他又添上,门子却没抬碗,他抬头看看女儿,起身进了他屋。
父亲的不悦,是她引起的。杏叶收拾完碗筷, 关上门,回到屋里躺上床,心里乱七八糟,胡思乱想。父亲,二奎,泥巴,这几个人在她脑壳里像走马灯似的旋转着,睡肯定睡不着,半夜了还是辗转难眠,特别是那个二奎,就是他,搞得她一家不安宁。有时,她后悔了,后悔那个雨天不该喊他,自己忍一忍,或等一等,那个雨也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那时下。一年前的那场雨,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。那就是她与二奎的邂逅相遇, 此时此刻,又回到那次赶场的路上。
杏叶清楚记得,那天赶完场已是下午了,她卖完苞谷,换了一袋化肥,背篼里的化肥沉沉的, 背带勒着她的双肩,这点重不算啥,刚走到双杏垭大坡脚,一场大雨倾盆而至,她赶紧跑进路边一个岩腔里躲着,这儿平时也是休息避雨遮阳的地方。雨越下越大,伴着雷电和大风,天渐渐发黑,雨却似乎没有停止的趋势,杏叶开始着急了, 因为天一黑那就麻烦了,看不见路不说,什么歹野兽难免遇上。今天也是怪得出奇,这大雨中也不见路人,一般那路人也是要去躲雨了嘛,杏叶焦急烦燥起来。这时,烟雨蒙蒙中,她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朝岩腔方向奔来,可是他一闪而过,并没有避雨的意图,也压根儿没在意岩腔里有人。这匆匆而过的是个男人,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,雨衣把那人裹得严严实实,杏叶从这雨衣判断是地质队的人,只有地质队才有这雨衣。她不管了,朝着那雨衣人哎哎的喊了几声,那人转身,寻着声音看去,看到了躲在岩腔中的她。
那个雨衣人就是一机场的二奎。
二奎下了中班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,他晓得今天是赶场天,天色阴沉沉,黑压压的云慢慢的朝这边移来,欲要下雨。工资发了,他都会按时给母亲寄钱,机场上三天两头的倒班,又遇孔内事故,就已拖延了,再拖就是等五天后的场。雨是肯定要下了,唉,管他的,不是有雨衣吗, 穿着雨衣去!果然,走出邮政所一会儿,瓢泼大雨就来了,二奎又在供销社买了一罐黑龙江奶粉, 顶着大雨往回赶,这雨衣把二奎包裹得严严实实, 滴水不漏。一机场住地在双杏垭前面,那岩腔处有条小路可直接到机场住地,走大路,那双杏垭是必经之地。已是下午六七点了,大雨中他只顾赶路,若不是哎哎声,他咋也不知道在岩腔里有人,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声音。杏叶见是陌生人, 但她知道是地质队的人,地质队在双杏垭一年多了,他们都是好人,这点杏叶是了解的,因此, 放松了戒备,她是要求助这位穿雨衣的地质人。此时,她却不吭声了,沉默不语地佇立着。
二奎也看出这个山姑是被雨滞留在岩腔里, 见她背篼里的东西和她湿湿的衣服,就知道这姑娘的意思,二奎还能有选择吗,姑娘那双祈望的眼光和焦急的神态,二奎二话没说,不容姑娘同意,脱下雨衣披在姑娘身上,背起背篼,拽着姑娘的手,朝着双杏垭方向急步走去……
门子烧水银的窑子就俟着一机场那个钻孔坎上,那天三班长白班,钻机欢快的杵动着钻杆, 回转器上的标尺向下伸展着,突然间,机器声升高,接着一阵减弱,瞬间又消失,标尺上移,负荷减轻。三班长意识到孔内有异常,马上起钻, 发现是钻具脱落,下钻几次打捞不着,三班长纳闷了,他坐在岩心箱上抽了支烟,经验告诉他, 是遇上大溶洞或大裂隙,钻具头失去导向和扶正, 造成钻杆钻具甩断或脱扣,这种事故若防不胜防, 解决的办法可下套管隔离溶洞区,但是仅限于小型溶洞和裂隙,三班长遇到的应该是超过十米的大型溶洞和裂隙,下套管就无用,他第二支烟抽一半时,一拍大腿,一个鹞子翻身,爬起来就朝门子窑子走去。原来,他听门子说过,双杏垭矿区地下有老矿洞,这些矿洞又与溶洞相连,很大很深,蜘蛛网似的,那是老辈们几百年前烧水银挖成的象迷宫一样遍布地下,甚至连着阴河,传说有人下到阴河淘珠砂而一去未回。门子带着三班长下到矿洞里,几经曲折在老洞里绕上穿下的好一阵才找到那掉落的钻杆和钻具。这掉落的钻杆钻具被他们居然抬出了洞外,二奎和班员们也跟着探索了这地下迷宫。
后来,三班长向上反映,重新移了钻孔位置。门子把地质队人雨夜送杏叶的事告诉了三班长,三班长问是哪个,门子说不知道,是一机场的人是肯定没错。门子托三班长打听打听,三班长没费啥功夫就给门子打听清楚了。三班长说二奎你这小子还会做这种好人好事,又说你二奎可能要交桃花运了。不过门子托他打听主要是要谢谢人家,没别的意思。门子也是悄悄地打听没给女儿讲,这时候,杏叶也在悄悄地打听,寻找这位小伙子,父女俩各自在做同一件事。她喊起堂妹假装到机场上、住地上找人。终于有一天她在机场上看到了他,他正在起着钻杆。雨夜那天雾水朦朦,顾着回家没仔细看清,这回看得仔细。他光着膀子,戴着藤藤安全帽,扶着机器的手把, 聚精会神。下完钻,同事问,那两个姑娘是不是来找他,他只是摇摇头,专心地起下钻。后来, 杏叶托三班长给二奎送了一双红色的绣着鸟儿的鞋垫。
这是一机场到双杏垭的翌年发生的故事。
一机场要搬走的消息传遍了双杏垭,也传到杏叶的耳中。她跑到垭口上,看到那些钻工们在忙碌着,高高的钻塔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山坳上, 剩下的是空荡荡的地盘和山峦。那一群忙碌的钻工里,二奎也在里面,他会随着撤下的钻塔一起离开双杏垭,离开这里的一切,甚至她。
门子清楚,女儿的婚事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。机场要搬走,他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,果不然,女儿情绪异常,虽说是今晚看见她与二奎在苞谷地里的身影,但门子还是要问问女儿。他放下筷子,把女儿叫出来,杏儿,你是真的与那娃儿好了?女儿低下头,轻轻的“嗯”了一声,门子又问,“那泥巴怎么办?”“泥巴?我不知道。”女儿说。“泥巴从小跟着我,待你像亲哥哥,你这样,我的脸面咋个摆?”“我不知道。”杏叶
又从喉咙里闷出一句,隔一会儿, 又说,“反正我要跟他走!”
泥巴觉察出杏叶的反常,也从窑子上来到杏叶家。在门外,听着父女俩的对话,他心里难受又后悔,难受的是杏叶一直不爱他,后悔当初不该有非份之想,他以为当了徒弟,那家女儿肯定会嫁给他。是的,地质队不到双杏垭, 这个想法会成真,杏叶也不会变成这样。那种在当地把女儿许给徒弟的事,太正常不过了, 也是天经地义的。
泥巴不想地质队来到双杏垭,那些地质队的娃个个比他强,是他们抢了他女人,捣乱了双杏垭平静的生活,不能怪人家地质队的娃儿,他们没有找双杏垭的女人,那是双杏垭的女人自己想外跑,当然,杏叶不是这种女人,她只是为了感恩。
门子想留住女儿,他想到了泥巴,只有他才能留住女儿。
这时,泥巴推门来了,他早已候在门口。门子说初八成亲,你回锯齿山去叫你父母来双杏垭。泥巴高兴得马上改口喊起爹来,门子苦恼地笑了笑,算是应了。
门子把女儿关在屋里并上了锁,初八嫁姑娘又招女婿的消息传了出去,门子请寨子里的乡亲们张罗准备着,双杏垭又要热闹几天了。泥巴第二天一早回锯齿山把这喜事告诉他父母。
一机场撤了钻塔,搬回钻杆,收山清理完成时已是腊月初二,联系的车子是初六来。
初七早上,天刚佛晓,三部卡车整整齐齐的从双杏垭开出。前车装着行李物资,人坐在行李上,后两车装着钻机物资。车子下到垭口,上了公社的乡道,大家高兴着,欢呼着。突然,司机一脚刹车,停住了,见车头前路中站着一个姑娘。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杏叶。一机场的钻工都认识杏叶姑娘,也知道她的事,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她名字,把埋头一角正闷闷不乐的二奎惊了一下。他寻喊声抬头望去,是她!身上穿着那件蜡布衣服,脚上的布鞋被露水浸湿,一双大辫子梳得齐肩,额前的刘海齐眉,两手空空,不见包袱。大家拉她上了车,食堂的几个姑娘给她腾出位置, 不知是谁把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。她,就这样跟着他们走了。
山里姑娘跟着地质队走了,她不仅是为了二奎,也是为她自己。她拋下父亲,是去追求另一种生活。她离开泥巴,不是为了逃婚。她被关在屋子的几天里,脑子里想着,斗争着,那外面热闹的声音,她知道是在为她办酒作准备,堂妹送饭来,告诉她定的是初八,泥巴回了锯齿山,堂妹成了她唯一的依靠。初五的时候,当堂妹把地质队初六搬走的消息告诉她时,她暗自作了决定, 那就是离开双杏垭。杏叶叫堂妹在后阳沟上搭了根木棒在窗户上,窗户离后阳沟有四五米高,堂妹样样听她的,也同情她堂姐,照着做了。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,她不怕,堂姐不愿招婿入门, 恋着那地质队的二奎,这有什么错呢?堂姐好多信是她送去的呢。对了,每次送信,二奎哥都会塞给她好多大馒头。
杏叶就这样,跟着地质队走了。泥巴知道后,
窑也不烧了,回了锯齿山。门子大病一场。不久, 门子那去新疆的儿子却鬼使神差地回来了。儿子的回归多少使门子得到一点慰藉。地质队走后, 窑子也不让烧了,说是污染环境,窑工们回到家里,种苞谷,栽果树,制茶叶,门子把地质队留下的房子也派上用场,培育当地的特产菌苞谷菇。公社改成了乡,地质队修的石子路铺上了水泥, 成了他们致富的幸福之路。
五年后,杏叶抱着女儿,带着丈夫,也就是二奎,来双杏垭看望他们的父亲,算是负荆请罪。这几年,杏叶跟着二奎在机场,帮着食堂做饭, 后来有了招工,杏叶成了职工,当上了饮食员。他们回来的那天,双杏垭满山的杏叶铺满了地。